闲思

一生是漫长又瑰奇的瞬息

【古言】破军

平生不会相思,才会相思,便害相思。

少年与少女在大漠一场惊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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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在我的记忆里,似乎从一开始的一开始,我就是齐云山上的小师妹。

  但是师父说,我原生于扬州烟花三月末,长到四岁时被齐云山的掌门人玄冥子带回了徽州,拜入凌云子的门下,从此成为了齐云山上为数不多的小女冠之一。

  入门那天,掌门给我起了一个新名字,叫摇光。

  学写字的时候师父告诉我,摇光是北斗的第七颗星子。

  “其他六颗呢?”

  他就提笔在右侧补下其余六星,一一教我写。

  天枢,天璇,天玑,天权,玉衡,开阳,摇光。

  门内确确实实有天玑天枢和天璇这三位道人,都是我的师叔祖。而我摇光,齐云山最晚一辈中年纪最小的小师妹,平白捡了个听起来辈分很高的名。

  掌门却说,这两个字就是要给我才好。

  我不太懂,但我很珍重这个名字。

  后来,师父又悄悄告诉我,这名字是掌门给日后的我准备的。

  “为什么我日后就一定能配得上这个名字了?”

  师父抚了半晌拂尘,最后只憋出一句:“所以摇光要好好学啊。”

  于是我继续抄我的清静经。

  十岁那年,我的功课就和师兄师姐们不一样了。

  我一个人站在掌门面前,听见声音从高座上传来:“摇光,你和他们不一样。你要修的是无情道。”

  “什么是无情道?”

  “断绝小情,大爱天下。”

  我小心翼翼地抬头,看向掌门。

  “只有修这个,我才能配得上我的名字吗?”

  他甚至没有抬眼,专心擦着手上的新剑:“历来只有名字去衬人,断没有人去匹配名的道理。这个名字是希望,而不是要求。”

  “但掌门也说,我与别人不一样。”

  “你是我见过最适合修无情道的孩子,仅此而已。”玄冥子抬起手里擦好的剑,清透的剑身泠泠泛出光来,直映到我的眼里。

  “不必有负担。无论是你,还是你的师兄师姐,本尊从来只有一条要求——求你之道,无愧无悔。”

  我喃喃重复:“求我之道,无愧无悔……?”

  “这是第一课。”掌门走下来,把剑递到了我面前,“它是破军,你的剑。”

  

  是的,我的佩剑叫破军。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,它就是我。

  北斗第七星摇光,别名破军。

  临危冲锋,不破不立的破军星。

  一个人的紫薇命盘中,若是命宫坐落破军星,那就是杀破狼命格的一种,凶险而动荡。

  我在星象书上找到这几条,猜测半晌掌门的用意无果,只得继续抄这次的第十遍清静经。

  师兄师姐总说我小小年纪却安静如许,颇得掌门之传,但师父和掌门却还总让我抄清静经,说我远远不够。

  后来?

  后来啊。

  我在齐云山平顺地长到了十九岁。

  十九岁这年,我分明预感到自己即将突破,修为却静悄悄地停滞在了瓶颈前。

  不管我怎么修炼,找遍整个藏书阁,我的修为对我的努力都视而不见,依旧稳稳地静止着,半步也不肯提升。

  我开始日日闭关,却在半个月后被师姐叫去了西堂主阁。

  掌门说,要带我下山。

  师父几次欲言又止,最后还是在我下山前一日开了口。

  “……摇光,齐云山是你的家。不管以后你遇到了什么人,什么事,都可以回齐云山来。”

  我不明就里。

  “唉。”师父叹着气,“摇光啊,你想不想下山?不想的话,我们在山上一辈子也可以的。”

  “可掌门说,这是我的历练。”

  师父仿佛下了什么决心。

  “如果摇光不想的话,师父可以让你留下来。”

  师父很奇怪,掌门也很奇怪。

  要我判断这种失常的话,大概是下山之后,有什么宿命在等我。

  但我那时只是想,能有什么事呢?能突破瓶颈就是意外之喜,不能的话,大约也不会什么损失。

  “我想去的。”

  师父看了我很久,才叹出了最后一口气。

  “玄冥师叔果然很了解摇光。”他摸了摸我的头,“既然这么选了,师父就先祝摇光——勘破红尘,忘情得道。”

  下山之后,掌门对修炼一字不提,只是带着我转了徽州,走到江宁,又到苏杭。

  山下尘世繁杂,我颇不习惯,掌门却一反在山上放任自流的态度,日日看护,时时指点。但指点的却不是修炼,而是如何作为一个普通人去生活。

  我依旧学得很快。

  “摇光很聪明。”掌门总是这样夸我。

  然后他问:“我们还要去最后一个地方,你觉得是哪里?”

  那时我正远远望着西子湖,思索很久还是摇了头。

  玄冥子似乎毫不意外我的回答,向北边遥遥一指:“扬州。”

  是我没有记忆的故乡,扬州。

  

  扬州风物并没有带来想象中的熟悉感,但掌门似乎也意不在此。

  扬子江边,他望着江水沉默,我抱着破军剑站在他身后。

  “十五年前我到扬州寻访故人,路过了这个扬子津渡。我听人说,这里有个女娃娃不亲人,村里人都说这是个无情种,养不熟,想把她丢掉。”

  十五年前,正是我被带回齐云山的时候。头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,我每个字都听得很认真。

  “于是我找到了那户人家,给她查了筋脉。告诉他们我是齐云山的掌门,看中了她的根骨,要把她带回徽州。”

  玄冥子转过身看着我。

  “他们给你起的名叫风絮。但我回来后给你排了命盘,发现你命格动荡,宿命太沉。这样一来,风絮这两个字就显得太轻,所以我自作主张,给你更名摇光。”

  我不自觉地摸了摸怀里的破军剑。

  “我们摇光一直很聪明的,这么多年什么也不问,是已经猜到了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我点头,“他们说的没错,我确实是个无情种。”

  我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感觉难过。

  齐云山上的每个人都待我很好,他们才是我的家人。而扬子津的人怎么说,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。

  “你是无情道的天才,天赐的根骨。但是摇光有没有想过,你不爱,怎么能够离开爱?你没有过情,怎么无情?”他的手落在我的发顶,“摇光,这就是你修为止步不前的原因。”

  我有些困难地理解他的话:“那我,要怎么去学?”

  玄冥子的目光突然悠远起来。

  他带我去了一个村子,在村里借住三天后,我看见有户人家办起了丧事。

  听完村口几个大娘七嘴八舌的聊天,我大致弄明白了这件事的始末。

  死的是个十六岁的年轻女子,小名七娘。前些日子去市集,被恶霸强行霸占,之后终日神情恍惚,她青梅竹马的未婚郎君也受了刺激,在某天夜里离开了村子。七日前,村人清晨去打水时,发现七娘已经在村尾的树上吊死了。

  掌门不知出于什么目的,带我去看下葬。要抬棺的时候,人圈里突然闯进来一个衣衫狼狈的男人,手提一把刀,刀口还滴滴嗒嗒向下淌着血。

  他的声音嘶哑难听:“她死了?”

  “关长风!白事的日子,你这是做什么?快把刀放下!”

  男人置若罔闻。

  “她怎么死的?”

  七娘的哥哥上前一步,一拳砸中了他的脸。

  “我妹妹是吊死的!”他咬牙切齿,“出了那档子事,你是逃走了,你让七娘怎么想!你现在回来干什么,滚出去!”

  那个叫关长风的男人静默不动,生挨了她哥哥好几拳。七娘的哥哥被人拉住之后,他把刀尖戳在地上,紧握着拳的手一直颤抖,似乎凄切而绝望。

  “我杀了他了,七娘,我已经杀了他了。”刀掉落在地,关长风僵硬地上前两步,最后被石子一绊,扑倒到棺材边上,嘶吼出声,“为什么要死,为什么不等等我!我杀了他了,没有人能欺负你了!我把欺负你的人都杀光了!”

  “为什么不能等等我……”他仰天长啸,回身一把抓起长刀,送进了自己的胸膛。

  我浑身一颤,手心骤然发冷。

  

  街边的茶摊上,我定定地看着面前的茶汤,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。

  “摇光。”掌门唤我,“看了这些,你是什么感觉?”

  我喝了一口茶。茶很苦,我的眼睫自己颤动了几下,滑下来两滴泪。

  “掌门。”我怔然地看着桌面,“我为什么在哭?”

  “这是共情。”

  “共情是什么?”

  “是你体会到的,别人的感情。”

  “……可我不明白他在做什么。”我茫然地看着玄冥子,“他最想做的,难道是自尽吗?”

  “七娘已死,大仇得报,那么对他而言,死就是最好的。”

  “可是,怎么会有人希望死呢?”

  “因为爱。”

  我低下头,淡黄的茶汤映出我无措的脸。

  “……这就是爱吗?”

  “这就是爱。”

  

  半月后,玄冥子返回齐云山,我独自继续世事俗情的游历。

  掌门走前,把一个护身符挂在了破军剑上。用他的话来说,就是我得自己去听,去看,才能渐渐领会情爱,继而破出情爱,继续修我的无情大道。

  “摇光,向北走。你的命数与机缘,都在北边。”

  于是我走过山川与原野,兜兜转转却一脚踩进了西北的风沙里。

  大漠边缘有一座似乎很繁华的城,城门口商旅络绎不绝。我在烈阳下眯着眼,试图辨认城门上方的字。

  巡城的士兵从身后经过,我于是问他:“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

  他看我一眼,转过身指了指巍峨的城门:“姑娘,这里是凉州城啊。”

  

  凉州城是很特别的,风土人情都与中原不同。街边有披着红纱的胡姬,有中原见不到的烈酒,路上走着背负货物的骆驼,刮风时会带来漫天的黄沙。

  进城不久就听见一阵骚动,我放下刚从摊子上拿起的小玩意,侧身去看。

  刚进城的商旅队伍被一个女子冲散,她轻薄的金红纱衣露出一截腰肢,头上腕间都是金属饰物,手里却持着两把短刀。只见她纱衣旋开,两步踏上了街边的酒肆屋顶,一个汉人男子飞身追去,随即就传出刀剑相交的声音,两人缠斗着直上城墙。

  “那个胡姬偷了我们的通关文书!”留在地上的人急急忙忙跟围观人群解释,“她说拿去看看,我们不给,结果她一把抢到手两步就跳窗走了!”

  女子的镯子碰得叮当响,我在眼前搭起双手,远远看着她逐渐落于下风,被夺回了通关文书。那男子拿到东西后似乎并不恋战,迅速后撤拉开距离,而胡姬恨恨地纵身而起,甩出几把精巧的小飞刀直冲男子面门。

  等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,破军早已先一步出鞘,叮叮当当几声击落了飞刀。而我单手持剑,稳稳地立在那汉人男子身前,泛着寒光的剑锋点在足下的城墙。

  我很安静地看着她仔仔细细把我打量了一遍,然后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。

  “是个汉人小娘子呀。”她理了理发上垂下的珠络,“好俊的功夫,还有把罕见的好剑呢。”

  她足尖一点,掠出墙外向下坠去,最后留的话随着风远远地飘回来。

  “小娘子,姐姐走咯。”

  没有人跟上去。大家都心知肚明,就算跟着冲去城墙外缘,也只找得到满地的黄沙了。

  “多谢姑娘出手。”

  我侧过身去看那个人的全貌。出乎意料,是个剑眉星目的好看男子,我背后的夕阳照亮着他脸上大大的笑容,把眉睫都染成金色。

  “没有受伤吧?”

  我垂下目光收剑回鞘。

  “没有。”

  

  日后的我无数次想起这一场相遇,构建过我不曾出手的结局。

  但总而言之,对姜蘅皋出手相助也好,明白师父弦外之音后继续游历也罢,我摇光从来不会因为什么事情后悔。

  十岁那年玄冥子教了我第一课,是求我之道,无愧无悔。

  

  短暂照面的三天后,我在凉州的茶肆里重逢了姜蘅皋。

  “姑娘你也在这里啊。”

  我抬眼,看见他拎着两坛酒,站在桌前冲我笑,和当时城墙上一样灿烂。

  “这里只卖茶的。”我示意他看门口挑的望子,写着一个大大的“茶”。

  “我买酒路过,看见窗边坐的好像是你,就想着进来看看。”他似乎有些局促,“那个……我叫姜暮,字蘅皋,年二十一,洛阳人氏。”

  我怔愣一下。游历时我极少自报家门,有些不明白他为何说的如此详细。

  大约是看我愣住,他拿空着的手挠了挠头:“我,我没有别的意思……”

  “我叫摇光。”我打断他,指了指对面的座位,“请。”

  他一下如释重负,坐下时看起来轻松不少:“还没好好谢过你,当时要不是摇光姑娘出手,我不残废也得躺几天。”

  “举手之劳。”

  姜蘅皋咧开嘴笑:“摇光姑娘不是凉州人吧?我是来凉州替家里商量生意的,过几日就回洛阳了,要不要同行?”

  “不必。”

  “前几日你对上的那位,是生意另一方找来的人,想拿通关文书威胁我们多签点好处。”他眨了眨眼睛,“但多亏你,没有成功。”

  我点了点头。

  “摇光姑娘……”他苦起脸,“有没有人说过,你好冷啊。”

  我慢慢拢起眉头:“那作你们正常人的反应,该如何?”

  姜蘅皋似乎吃了一惊。

  “我们正常人?”

  我思索着措辞:“我从小长在齐云山上,这是第一次下山游历。”

  “你是齐云山的弟子啊。”他若有所思地点头,“但你这么年轻,又从来没有下过山,他们也都放心你自己游历吗?”

  “我马上就二十了。何况,你不是也来了凉州么。”

  “我家里有人跟着一起来,但摇光姑娘是一个人吧。”姜蘅皋略有不解,但还是拍板道,“西域很危险的,你跟着我吧。这次回洛阳后我就空闲了,你想去哪我都可以送你去的。”

  我看着他带着温暖笑意的眼睛,鬼使神差地点了头。

  

  几日后是姜家定好返回洛阳的日子,但我满城都寻不到姜蘅皋。

  到了日头渐沉,夜色笼罩凉州城的时候,我终于听见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胡姬在城楼上遥遥唤我。

  “用剑的小娘子,又见面了。”她娇娇俏俏地抚摸发饰,“你找的那个人,在城外哦。”

  于是我踏进凉州城外的大漠。

  “小娘子来找你啦,姜小公子。”胡姬大约是有什么特殊的身法轻功,又先我一步到达,正笑吟吟地跟姜蘅皋说话。

  他被牢牢绑在一个架子上,周围都是西域服饰的胡人。不远处还有一小群姜家的人,神色冷峻,与胡人们隔着一段沙地。

  “摇光,回城里去!”姜蘅皋远远喊我。

  我置若罔闻。

  姜蘅皋身侧篝火跳动,我能看见他紧锁着眉,似乎有些生气。而此时,终于有姜家的人说话了。

  “再加一百件瓷器,不能再多了。”

  领头的胡人摇头,用生硬的汉话与手势表达:“我们,要一倍的,丝绸。再加,一百件,瓷器。”

  姜蘅皋冷冷道:“狮子大开口,痴心妄想。”

  我刚刚踏进阳关的时候,就听说有一条商路,从洛阳和长安通向西域。卖出丝绸与瓷器,换来西域的香料和作物。

  只是未曾想到,原来姜家就是做这个生意的。

  “为一单生意就得罪我朝,你们胡人可真会算账。”姜蘅皋嗤笑,“这次交易你们给的那点香料,值这么多上好的丝绸和瓷器吗?”

  胡姬拍了拍裙角:“姜小公子,这一轮生意是我们族长要求做下来的,你说得再有理,我们也做不了主呀。”

  姜家人全部沉默,既然都已经耗到晚上,他们摆明是不愿吃这个亏的。

  但我看向了还被绑着的姜蘅皋。如果这个亏吃了,他们大概会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公子很有意见。

  于是我上前两步,唤那位胡姬。

  “你的意思是,只要价值够了,你们就能做主吗?”

  胡姬眉眼弯弯:“小娘子说得对。”

  我点了点头,从腰上解下了破军剑。

  “这把剑够不够?”

  “摇光!”姜蘅皋气得大喊,“收回去!不要管这件事,回城里去!”

  为首的胡人大步走过来,接过了破军。翻来覆去检查了几遍,又抬起头,用打量的目光瞧了我一会儿。

  “剑,加原来的,东西,够了。”他朝我比划。

  “哦。”我平静地点头,“给你了,放他下来吧。”

  姜蘅皋刚被松开就向我冲过来。

  “摇光,那是你的剑!”

  我被他拉的摇摇晃晃:“等你什么时候能做主了,帮我赎回来就好了。”

  衣袖上的力道骤然松开,他泄气一般直接坐到了沙地上。

  皓月当空,大漠沙如雪。我背后的凉州城悠然传来羌笛吹奏的梅花落。而坐在沙上的男子低着头不说话,过了半晌又突然抬起头,用漆黑的眸子盯住我,里面映着一点点月华。

  “姜蘅皋?”

  “我会拿回来的。”他一字一句认真地告诉我,“摇光,我会把破军剑完完好好地送回你面前来,相信我。”

  “信的。”我第一次分明地辨认出别人眼眸里的情绪,心情莫名好了些。

  于是我在沙上写下两个字:“其实摇光不是我的本名,这才是。”

  姜蘅皋低头看着我的手指:“风——絮。”

  “但掌门说我的命很沉,风絮虽然无情,却太轻了。”我探身折下不远处一株蒲公英,“就像它一样。只要一松手,就会顺着宿命的风飞到抓不住的地方。所以我上山后的新名字,叫摇光。”

  在我的目光里,姜蘅皋侧了侧身,也伸出手在沙地上写字,把风絮两个字补成了半阙词。

  飞云冉冉蘅皋暮,彩笔新题断肠句。若问闲情都几许。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

  “我的名和字都出自这半阙的头句。但现在,你看这里。”姜蘅皋的手指点在沙上的最后一句,朝我笑,“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,梅子黄时雨。我一直都最喜欢这一句,摇光。”

  一川烟草,满城风絮。梅子黄时雨。

 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句诗,却有种心脏被扣动的震感。于是十九年头一回,我遵循着内心的指引,忍不住弯起了眼睛。

  见我笑,姜蘅皋叹了一口气:“我一直很好奇你笑起来是什么模样,但没想到第一次见你笑,居然是在这么狼狈的时候。”

  我蹲下身,盘腿坐到了他对面。

  “不是不愿意笑。”我说,“我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笑。”

  姜蘅皋欲言又止,假装专心地看着天边的月钩。

  “摇光,我第二次见你,就觉得你和别的人不太一样。你是不是……”他说得很慢,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,“你是不是,不太能理解一些情感?”

  “我生来就是无情种,姜蘅皋。”我看着他,“我下山历练就是为了学会这些感情,没有经历过感情,我的无情道就再也不会精进了。”

  他不看月亮了,转回身来看我。

  很久之后,他轻声开口:“摇光,等我回洛阳答复完这次的交易,我就带你去看看这天下的感情,好不好?”

  看着他略显局促的模样,我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嘴角,再次露出一个微笑。

  “好啊。”

  

  洛阳很繁华。

  姜蘅皋很快就答复完他的家族,兴冲冲地要拉我逛洛阳城。

  “你受伤了。”我鼻尖萦绕着一股很淡的血腥气,“怎么了?”

  “办事不力嘛。要不是你出手,这次可就出大事了。”姜蘅皋毫不在意,“没关系的。走吧摇光,我带你去看看牡丹,最近开得很热闹的。”

  牡丹确实很漂亮,是江南花类很少有的鲜妍富贵,但我一路都在想别的事。

  “你好像心事重重的。”姜蘅皋闪身挪到我面前,“有什么事吗?”

  我直视着他的双眼。从西域慢慢走到洛阳,我进步了不少,已经有一些我可以认出来的情绪。

  比如最明显的担心,再比如隐蔽一点的欢喜。

  我一直盯着他,姜蘅皋却突然闪开了目光,背过身去好一会儿才别别扭扭的转过来,脸颊还带着没完全褪去的淡红。

  “摇光,不要这么盯着别的男子看!”他狼狈地抓住我的手腕,把我拖到最近的茶馆里。

  等一壶信阳毛尖被摆到桌上,姜蘅皋开始给我倒茶,我才开口问他。

  “姜蘅皋,从第一次见面开始,你好像就不一样。”我接过茶盏,“你为什么对我好?”

  “你觉得呢?”

  “我不知道。”我陈述事实,“我一开始,猜你别有所图。但后来过了这么久,我再无情,真心还是假意,关心还是逢迎,总还是看得出来的。”

  姜蘅皋只是微笑:“那这就是我们之间的赌约了,摇光。等我送你回到徽州为止,如果那时你还没有猜出来的话,我就告诉你。”

  我的双手笼住瓷盏,低头盯着茶水良久,一饮而尽。

  

  我和姜蘅皋走到汴梁的时候,有一群人正闹哄哄地聚在街头。

  姜蘅皋很快就打听到了前因后果。

  “有个姑娘和……和情郎私奔了。”

  “私奔?”我想了想,“是……和情郎一起离家出走的意思么。”

  见姜蘅皋点头,我远远地看着那群或愤怒或议论纷纷的人。

  “那,这也是爱吗?”

  这句话问出来,姜蘅皋却换了一副严肃的脸:“算的,这也是爱。但是摇光,不可以这么做。”

  我疑惑道:“我为何要这么做?”

  “爱也有很多种。”他伸出手把我散落下来的一绺头发别到耳后,“冲动的,深思熟虑的,虚假而短暂的。”

  他说完又笑起来:“但摇光很聪明。不会很冲动,也不会看不出来真心的,是我刚刚多虑了。”

  我不置可否:“这一趟路程,是你最后给自己的时间吗?”

  姜蘅皋不是没有野心的人。姜家的情况我也听过一二,一代一代成王败寇,只有一个人能主宰自己的命运,与姜家的命运。而他作为小公子,又怎么会甘心屈居人下,不去争抢。

  “是的,摇光。”姜蘅皋叹着气拍我的头,“这时候,我又不希望你这么聪明了。”

  

  一个多月的走走停停,看过吃过沿路的城,姜蘅皋带着我踏入了江宁。

  “还有十来天就要到徽州了。”姜蘅皋陪我在夜间的秦淮河边看灯火通明的画舫,“我们的赌约,摇光思考得如何了?”

  侧过身的时候,我在明明暗暗的灯火里看见他专注望着我的眼睛。

  “你的答案是什么?”

  我听见不知从哪里传来的,如同战鼓一样的心跳。

  然后我听见自己微微颤抖的声音。

  “姜蘅皋,话本里说的心悦……也是爱吗?”

  他安静地望着我,眸子里的悲伤浓重地像要化开,而我感觉心脏正一点一点地下沉。

  “所以,这个就是答案,对吗?”

  姜蘅皋突然伸手,用力把我裹进了他的怀里。我不知所措地被他狠狠抱住,眼泪就不由自主地砸了下来。

  “我在止不住的落泪。”我脱力地趴在他肩上,“为什么?”

  他哑着嗓子回答我。

  “因为爱是锋利的。”

  “……这就是人们追寻的爱?”

  “这就是我们追寻的爱。”

  感觉到颤抖的时候,姜蘅皋把我抱得更紧。

  “摇光,不要怕。”

  “姜蘅皋,如果这就是爱,那我不想理解它。”

  “摇光,不要在意爱,也不要在意我。”他缓缓顺着我的背,“你的终点不是这里,你是天才,是能修到无情道大成的人,爱是你悟道的助力,是过眼云烟。你不应该为任何人停留的。”

  “你回洛阳之后,会成功接管姜家的,是吗?”

  “会的。”姜蘅皋很轻地叹气,“摇光,你要好好的。我期待某一天,你的名字作为无情道的宗师,被所有人称颂在我的耳边。”

  

  齐云山,西堂主阁。

  我坐在玄冥子对面,向他一一叙述为时一年多的游历。到凉州开始,我的话开始有些磕磕绊绊,玄冥子却目光沉静,听得很认真。说到最后,我的心脏狠狠抽搐了一下。

  我告诉了掌门这一点,然后不由得放轻声音:“这种感觉是证明,我学会爱了吗?”

  “是。”玄冥子温柔地叹息,“摇光,你已经感受到爱了。”

  “但掌门和师父都告诉我,爱是美好的感情。”

  “它的确是。”

  我沉默了很久。

  “我感觉到的,真的是爱吗?”

  玄冥子将手按在了我头上。

  “千真万确。”

  “可是它不美好。”

  “爱是一柄剑,摇光。它赐予你欣喜,也会让你从云端跌落,它让你感知到心的存在,当然也就能让你的心千疮百孔。”

  在我还没有完全理解话中的意思时,眼泪已经先一步无声地滑落下来。

  玄冥子柔和又哀伤地看着我:“先破后立,方得始终。摇光,这是你的最后一课。”

  

  十年后,我接替了师父的位置,成为齐云山的长老。修无情道的人如过江之鲫,而我,是千百年来最接近大成的那一位。

  春日里的某一天,师侄纸素匆忙又严肃地来东堂主阁找我。

  “师叔,有一群人护送着一个长匣来山上,说是给您的。”她恭恭敬敬地用双手捧着那只长匣举给我,“在这里。他们专门嘱咐了,要您亲自过目。”

  我疑惑地看她一眼,下了座去取了那只通体漆黑,上雕牡丹金纹的木匣。纸素见状向我俯身一礼,轻悄退出去。

  我启开长匣,里面垫着厚厚的绒布,上躺一柄银色雕花的剑。

  看见镶嵌宝石的精致剑柄时,我的心不由自主地狠狠颤动一下,于是伸出手去握住那柄剑,缓缓抽出了锋刃。

  流光溢彩的长剑,没有丝毫缺损,清透的剑身泛着泠泠寒光,能映到人的眼里,价值千金。

  旁边点的烛火晃晃然在眼里跳动,我一时失语。

  破军。

  阔别十年,被我在大漠里当作交换筹码的破军剑。

  我猛然把剑送回鞘中,闭上了眼睛。

  “你的承诺我都信的。”

  偌大的厅堂里,只有烛火听得见我喃喃自语,看得见我泪盈于睫。

  “我一直信的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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